我像往常一样早起,倒了杯热水,除一除刚起床时嘴里怪怪的味道,然后开始泡咖啡。大概是昨晚吃的有点多,半杯热水刚下肚,我的消化系统像是被激活了似的,开始高速运转。我急忙把热水倒进咖啡壶里,然后钻进了厕所。想着今早的咖啡大概会有一股焦苦味,还没等沸水冷却下来就倒进壶里了。

上完厕所顺带洗了把脸,刚戴上眼镜,我就瞥见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扭头一看,磨砂玻璃门外站了个人。

接着是三声响亮的敲门声。

我呆在原地一动不动,因为我死也想不出来有谁会在这个时候站在我的厕所门外。我独居,钥匙只有一把,窗户也锁得死死的。

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裤兜里掏手机准备报警,站在外面的人又敲了三下门,吓得我惊叫出声,手机也滑回了裤兜里。

“呃,现在方便吗?”

那人的声音意外地轻柔,像个腼腆的小男孩。不知道为什么,他的声音让我想到了海绵宝宝。他似乎知道我在上厕所,也觉得有些尴尬。

敲门声又响了,这次我才注意到,那声音好像小孩子拿玻璃弹珠敲打窗户,和手指叩门的声音还不太一样。

“实在不好意思,但能请你出来一下吗…… 如果不麻烦的话。”

“你是谁?”,见对方不像是坏人,我才敢回话。

接着是一段有些尴尬的沉默,对方似乎在思考应该怎样回答。最后,他咳嗽了两声,回答道:“我应该算是…… 鬼差之类的吧。”

“嗯…… 啊?”

“但看长相的话,其实也比较像死神啦。”

“你再说一遍?”

“我是死神。”

外面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解释了半天,我还是没搞懂当下的情况,只得抱头坐在马桶上怀疑人生。

“你停一下…… 你的意思是你要来杀我是吗?”

“不能那么说啦,但也差不多。”

“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一点。”

“你其实已经死掉了,我只是来带你的灵魂走而已。”

我半信半疑地从马桶上站起来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明明还活得好好的。

“你骗人。”

“我没有哦。你看我们还没见过面吧,但我知道你今早穿的是一件红色的 T 恤和一条蓝灰色牛仔裤。”

“你不是什么鬼神之类的东西吗,知道这些不是很正常……”

“我们鬼差不是全知全能的啦,我是看你的尸体才知道的。”

“尸体!?”

“对啊,你在煮咖啡的时候倒在厨房里了。你没看到地上的水,后脑勺着地摔死了,咖啡还撒了一脸…… 嗯,看样子也有可能是被咖啡呛死的。

“谁知道你怎么这么快就钻厕所里去啦,真是伤脑筋。你们人类内急都这样吗,人都死了还想着上厕所。”

“不对…… 我怎么不记得我死了。”

“可能一切发生得太快,你还没相信自己死掉了吧。”

“不对,你到底是谁啊!?”

“我真的是死神啦。你要是不信的话,可以出来看看,你现在还躺在厨房地板上呢。”

“我不信!要是我压根没死,我一出来你就用镰刀把我头切下来怎么办!这是不是你们死神刷业绩的套路啊!”

“第一,我没有镰刀,你们人类写的东西没几句真话。第二,天堂不是资本主义社会,我也不领工资,没有业绩这一说。第三,你已经死了,我没必要砍你头。”

厕所里没人回应。

“你还在吗?”

“你的意思是,我一打开这扇门,我就不复存在了是吗?”

等我终于冷静下来,我才听到门外有书页翻动的声音。看影子的形状,死神似乎坐下了,正在翻看着什么东西。

“那是生死簿吗?”

“嗯?哦…… 不是,这是你房间里的杂志。”

“喂!你干嘛翻我东西!”

“你在里面关了快一个小时了,我也很无聊的啊。你放心,我是骷髅,不会留指纹的,手干净得很。”

“哦……”,我趴在门上,试图看清楚他翻的是哪本杂志,“你为什么…… 不直接进来把我带走?虽然我锁了门,但你应该能进来的吧。”

死神翻书的动作停了一下,顿了一会才回答。

“因为你好像还没准备好。”

“谁会准备去死啊!?如果你不进来杀我的话,我当然是能在这里耗多久就耗多久。”

“嗯,但如果你不跟我走的话,就没人进得了这间房子,你的尸体就不会被发现,然后就会烂在厨房的地板上,到时候再走就难看了,你的家人和朋友会很痛心的。”

又是一阵沉默。

“什么意思?为什么别人进不来。”

“因为我在这啊,你的灵魂也没走。”

“我还是没懂,这和活人有什么关系?”

“嗯,这么说吧。现在你和我其实是同一个世界的存在,你的房子所在的空间,也算是阴界的一部分,阳间的人是进不来的。”

“那要是我妈妈正好过来看我怎么办?她虽然没有钥匙,但她可以打电话给房东,或者叫锁匠来开门啊?”我一边说一边掉眼泪,“叫警察把门砸开也行……”

“原则上,她不会在这个时候过来,她很有可能都不会想到要在这个时候拜访自己的孩子。你可以理解为一种潜意识的干预,只有你跟我走了,她才有可能想过来。如果硬闯的话,也是可以的,但她只能看到阳间的那一部分,看不到我们。”

“那她能看到我的尸体吧……”

“能,但那样会比较麻烦。”

“什么意思。”

“你看,我之所以要把你带走,就是因为你现在不应该留在这个地方。活人虽然看不到,但会觉得这房子闹鬼了。比如你的声音和敲门声她是能听到的,之前有人死了在房子里疯狂按电灯开关,把活人都差点吓死。那个鬼差去晚了,还受了处分,现在好像只能在天堂当清洁工。”

“为什么是天堂,不是地府吗?”

“都说了你们人类写的东西没几句真话!”

“所以我不走的话,你会受处分是吗?”

“在你惹出什么事之前带你走就行,每天死那么多人,上面管不过来的,不会在意这些细节。”

“你刚刚说我没准备好是什么意思?”

“就像你说的,没准备好去死呗。”

“那些准备好去死的人…… 都是什么样的?”

“呃,大多都是些老人吧。除了某些像是得了超雄体综合征的老男人,大部分都很安静地跟着我走了,像跟着鸭妈妈走的小鸭子一样,一声不吭的。我没当过人,我也不懂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走得那么安详。至于你这个情况,”死神顿了一下,“我也是第一次遇到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他们准备好了?”

“嗯…… 闻气味吧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那些接受死亡的人,身上会有种特殊的气味,一靠近就知道了。你应该也能闻到,等会你这边完事了我带你去养老院逛逛。”

我没继续说话了,转过头,往窗户外面看了看,看了看街上的行人,然后关上了窗。

“你有什么想见的人吗?只要不进房间的话,可以带你去看看。或者有什么遗愿?环游世界那种不行哦,我会累死的。”

“啊?哦…… 没有。”,我顿了顿,“算了吧。”

我听到死神合上杂志的声音,他经过玻璃门,往卧室的方向走去,然后又回来站在门口。

“你是死神的话,可以改变我的死法吗?”

“嗯?”

“就是,我不想死得那么难看,被咖啡呛死什么的……”

“啊,你就是摔死的,被咖啡呛死是我开的玩笑。”

“好吧…… 那我也不想让我妈妈看到我死成那个样子。”

“其实你怎么死,你妈妈都会伤心的。就算是保家卫国死在战场上,亲人也会落泪的。当然,如果你是自杀,他们可能会多一些怨恨。”

“嗯……”

“死神只是一个称呼罢了,我并不能掌管和死有关的一切。所以我一开始说自己是鬼差,因为我只是来带你走的而已。”

“好吧,抱歉让你等这么久。”

“没事,我有预感我不用再等多久了。”

“什么意思?”

“你已经相信你死了。”

我拿起手机想要联系家人和朋友,却发现解不开指纹锁,还好我设置了数字密码。我点开通讯录,准备拨号的时候却停了下来。

“我这个样子打电话,会不会变成午夜凶铃之类的东西?”

“现在是中午啊。”

“重点错了啊!”

“噢…… 不会的,那边根本就听不到你说话。”

“可你刚才不是还说活人能听到我讲话吗。”

“那是人能听到,鬼的声音没办法转换成数字信号的啦。”

“那发消息呢。”

“文字可以,语音消息不行。不过,”门外的死神停顿了一秒,“我不建议你那么做。”

“也是……”

“你不问为什么吗?”

“我大概能猜到。”

我又不知道说什么了,直到门外传来啜饮的声音。

“你在喝我的咖啡吗?”

“呃,我只是想试试。”

“不都撒了吗?”

“我自己泡了一杯。”

“未经允许动别人东西是不礼貌的吧?”

“你都死了还计较那么多。”

“你们鬼差还是死神的,都这样吗。”

“不知道,我没见过其他鬼差。”

“味道怎么样?”

“嗯?”

“咖啡。”

“噢。”我又听见门外传来啜饮的声音,“我不知道,我没味蕾。”

我有些无聊,于是跳起来坐在洗手台上,结果一不小心滑进了水池里,脊背磕到了水龙头,但不疼,应该也算意料之中。这样缩着其实还挺舒服的,我活着的时候怎么不这样试试呢?噢对了,活着的时候会磕痛脊椎。

“嘿。”,我其实没想好说什么,但还是开了口。

“嗯?”

“那些残疾人…… 他们死了还是…… 残疾吗?”

“是的,你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,死了之后就还是什么样子。”

“那我的脸上不应该有咖啡渍和烫伤的痕迹吗?”

“噢,那可能是因为你情况特殊吧。毕竟你才刚意识到你死了。”

“你别说,我后脑勺确实有点痛。”

“嗯哼。”死神又喝了一口咖啡,“你不给你妈妈留个言吗?”

“啊…… 不了,其实我早就写好遗书了。”

“嗯,我知道。”

“我藏在床底下的,你刚才还翻了我床底?”

“不是刚才,”死神把杯子放下,“我来之前就知道了。”

“你有没有听人说过,人不是该死的时候才死的,而是想死的时候就会死。”

“没有,是那些自杀的人告诉你的吗?”

“不是的,我忘了,大概是从哪本书里读到的吧,你们人类写的东西。”

“噢,”我靠墙坐在厕所的地板上,转头望向窗口外面的天,“没读过,听起来像是那些中年男人会读的东西,人生大道理之类的。”

“你读的都是些什么,小道理还是更大的道理?”

“啊,我…… 好久没读书了。”

“你知道吗?天堂路上有很多话唠,我最常听到的几句话,其中就有‘我活着的时候要是多读点书就好啦’。”

“是不是还会说,‘要是我当时有现在这些小孩子这样的条件,我肯定勤学苦练,绝对比现在有出息’。”

“差不多吧。”

“我觉得那些人好蠢,以为世道从来没变过,而且大话谁都会说…… 那样的人怎么这么多啊。”

“其实不多,”,死神顿了顿,“你这样的人要多些。”

“哈?”

“成天抱怨的。”

“什么嘛,我都死了你还这样挖苦我。”

死神没回答,换了个话题:“你有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这样聊了好几个小时了。”

“嗯哼?好像是吧。”

“你闻起来好像准备好了。”

“这样啊……”我并没有感到不安,“真奇怪,我确实觉得我准备好了,但我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同。”

“什么的不同?”

“不知道,就是…… 如果你知道你突然能够接受死亡了,肯定会有那种…… 身心灵上的启迪或者改变吧。但我就感觉,很平常。”

“有可能你早就准备好了,只是一直不承认。”

“哦。”

“开门吧,我在厨房等你,你要先回到你尸体那边去才行。”

我看见门外的黑影站了起来,然后变得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形状停在某个地方。


后记

写到这里的时候:

“你闻起来好像准备好了。”

我很想就这样结尾了:

“因为我刚才拉屎了。”

因为真的很难忍住不这样写,所以写个后记记录一下。